夏天,阿姨突然离开|王梅返乡画像-头号地标
《返乡画像》
青年的乡土哀愁
老家的人传言道,壮年离世之人,至亲的人三年必有血光之灾。
by:王梅
阜阳城郊
我阿姨是在夏天过世的,夜里突发急症,猝死在我爸妈的出租屋里。
二〇一五年夏天,杭州高温,地表温度达到四十多度,柏油马路也要烤化。杭州电视台的小记者扛着摄像机带着话筒,拿两块生肉到马路上给市民做实验,肉往马路上一放,来回翻动就成了天然烤肉。
长江一号桥,桥头一侧都是工厂,方方正正的白房子活像一个个大箱子。桥下绿油油的水流,垃圾堆积腐烂,臭味刺鼻。桥尾饶河一条两米宽的柏油路,沿河边一个一个的小巷子口,拐进去,小石板路歪歪扭扭向里延伸,十几米一个岔路口,路又分路,没有尽头。石板路两旁一个个小门,五十平米够一家人站脚,屋里放个本市人淘汰下的二手电视机,从老家来过暑假的小孩子玩耍全在一张光床上,睡觉烧饭全在屋里头。我爸妈和我阿姨就住这里。
晚上,外地生意人卖完货,交货现金结算,当场结清。手里有钞票,人人都开心。一行人由从大城市来的收货人领着下馆子。我爸妈顾念我阿姨平日里带两个小孙女不舍得吃穿,高温天气屋里也没个空调,把她也叫来,带上换洗衣服,来家里打地铺蹭个空调捱过酷暑的夜。
当天夜里特姆鲁普,我妈听到我阿姨呓语,询问没人回应,开灯叫人,发现不对劲打120,当场抢救,肋骨压断也没能把人救回来。
一个院子的外地人都被救护车惊醒。二十平的小屋子,我阿姨躺中间,我爸进进出出把两个熟睡的孩子抱出来,没留神,踢到阿姨的手,吓到心里。我妈来不及哭,先给阿姨儿子打电话,问他是报警让当地警察处理还是回家给姥姥姥爷看一眼,客死异乡的人,再怎么着也要完完整整回家,再打电话联系胆大的河南人跑一趟,回老家!
那年夏天陈彩薇,我自己在老家学车,准备会计资格证考试。清晨天不亮接到电话,说是我阿姨得急性肾炎过世。我先去看姥姥姥爷,同村的打工人电话也打到家。有人见到我姥爷,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麻龙,麻龙,你家天要塌半边啦形意拳拳谱!”我姥爷再问,同村人闭了嘴,带着怜悯又带着股子兴奋。我姥姥有些察觉了,夺过我的手机要打电话,手抖拿不稳,屏也摔碎。我姥爷镇定点,跟我说,夜里大门风吹的砰砰响,像是有人敲门,一夜睡不沉(老家民间说法,人死后会回来看最放不下的人)。
半晌午,我舅舅妗子赶过来,不轻不重说些安慰话,我姥姥慌了神,碎碎念:“是不是老大化英病了?人人都说她身上肿了,她自己说是吃胖了。家里没钱,爹妈炸锅卖铁,把羊全卖了也要给她看!”下午一两点,我爸妈从杭州到家,把我阿姨安置好,赶到姥姥姥爷家大亨万岁,我妈迎面跪下来,憋了一夜的眼泪在自己爹娘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说:“爸,妈,我把姐给你们带回来了!”活生生的冷水滴进热油锅,家里炸开了,哭声一片。凯德购物中心
第二天,下大雨,我阿姨出殡,进村的路全是吸脚烂泥。娘家人三轮车坐满了十来车,一群人黑黑白白,连夜扎好的纸人、纸马、花圈也不用,基督教徒,不信这个。
我姥姥哭得几乎背过去,八十来斤的小老太太,骨瘦如柴,全靠人从两边架着胳膊走。我哥哥披麻戴孝,逢人半跪行礼,已经不会笑也不会哭了。我那个年轻的姨夫,脸上不见悲痛,客客气气地招待:“屋里坐,屋里坐,要不是化英死,你们哪能来我这喝口茶。”全然不觉没了老婆。
东屋里同村女人在撕孝巾,发孝鞋、孝帽、长巾,马虎不得,辈分亲疏都有讲究,弄错了,事后东家要挨骂合抱木装饰。阿姨冰棺摆在正堂屋,来人沿屋里走一圈,算是见她最后一面。放不放鞭,烧不烧纸都要争论一番,婆家说:信奉耶稣的人,不信假世,不兴这个。
当地人举行葬礼,出殡前一晚一定要请“响”的,“响”是对当地乡吹唢呐说唱小团体的称呼,一般四五个人组成,有的负责吹大唢呐,就是大喇叭,其他负责小唢呐、管子、二胡、笙、电子琴、吹丧号、锣鼓镲、疙瘩锣、开道锣等等。
这些“响”有分为娘家人请的,婆家人请的,还有晚辈请的。几个“响”在出殡前打擂台,哪个热闹,东家就给哪个加钱,讲究一个喜丧。但是这些在我阿姨葬礼上都是没有的。
娘家人心疼我阿姨嫁到他们家辛苦几十年,丧礼也办得萧条,紫檀木的棺材,八千块,娘家人憋着气布龙度蝎子,都来捡贵的来!西屋里,姥姥几次昏过去,掐人中,搓手心,把人叫醒。
姥爷自己坐在大门口的长木板凳上,旱烟一口接一口,心里怨,也心疼。我姥爷辈分高,脾气又硬,脸上一个大黑痣,方圆几个村,人人都知道“麻龙”。春耕忙,耕牛发了性,两角抵上来,我姥爷肚子都被划开,肠子断了三截都没吱一声,挺过一条命。两个闺女没舍得动手打一下,对我阿姨说了一句硬话,后悔一辈子。
姨夫娶我阿姨前,天天跟到我外公家,空有一副好皮囊跟一张好嘴,又是地主家,拿笔杆子,油腔滑调,不是肯掏力气的庄稼人。我阿姨爱他一手好字,我姥爷不同意,着了急,上了火,撂了狠话:“这辈子,你过得是穷是富,别在我面前说一句话!”我阿姨回娘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为了儿子娶媳妇背了几十万的债,生了病自己扛,到死都没有跟我姥爷抱怨一句。
棺木还没运回来,私下里辈分大的人就安排我们把姥姥姥爷带回家,白发送黑发,生离死别,人生大殇,老人年纪大了,受不来。
夜里姥爷自己回家,十几头羊的草料还等着他。姥姥留下来跟我们住,姐姐妹妹也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夜里风吹窗户,不知道是谁噩梦惊醒,三姐妹一起惊叫,全家人都吓醒。从那天夜里开始,我在老家再也没睡着过,这是后话。
第三天下午,丧事办完,家里收拾停当。阿姨家的两个哥哥来到我们家。屋子里咋咋呼呼吵成一片。我妈坐在堂屋的凉席上,湿毛巾擦擦脸,哭道:“路路啊,做人不能不凭良心,我亲姐,我能去害她?你要告那天吃饭的人,觉得说他们害了你妈,你先告我!”说完又是哭医道天下。
大哥也有点心虚,看着我妈说:“姨,不是怨你。是好好的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吃错东西要命的又不是没有。办完事回杭州,我找几个人把饭店砸了。”人命关天,我妈也顾不得哭了,急了:“你去砸,你妈刚走,你再进监狱,你一家子就要散!谁给你出的讹人的坏点子!”二哥闷声不吭,挨着姥姥坐在大门口。
大哥年轻火气盛,不知道我阿姨得的是什么要命的急症,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又说百度上讲,喝茶也能引大病,又说起同乡某某某,同样的情况,把人架起来走两圈就能把人救回来。我妈满肚委屈没地诉,伯恩安德森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又怀疑是肾炎,人人都说我阿姨先前身上脸上就水肿,拖着不肯治川田麻美 ,街角药店一盒药几十块,买起来也心疼,旁人劝她去医院,她自己不放心上,笑嘻嘻只当是自己吃得好,发了胖。
又想起先前姨夫带着我阿姨去检查,问他怎么样,他一脸轻松说是没大病,出事的时候打电话也不见他惊讶,娘家人怀疑是白面书生外面有了人,起了歹心。
我姥姥听着屋里乱糟糟地吵,开始哭。提起陈年旧事,说是当年村里还有生产队,我大哥还是坐草筐的年纪,我二哥更小。年轻的姨夫面皮长得俊,外出做工回回从媳妇娘家拿钱,年底带回县里一个丈夫外出的小媳妇,回来闹离婚。我阿姨不同意,我姨夫写了书,留了信,买好小攮子,狗急要跳墙,又联系好了下家,要把我俊俏的大哥卖了,当做跑腿费。我姥姥日日看樱桃似的守着我大哥,看了大半年,我大哥自然记得。
二哥长得丑,头大又生一对大牛眼,没人买,在奶奶家平安脱了险。又说起出殡当天,娘家人出席葬礼,按车数包钱,车去太多,有欺主之嫌。
素酒席,笨厨子,没人盯梢,肉也切得厚家有仙镯,两碗的用料做一碗的酒菜,不替东家做打算。午饭后,雨水反扑,稀泥裹脚,村里精壮的男人抬棺,从出门到入地,马虎不得,磕磕碰碰都关乎逝者的安息和生人的时运,人手不够,妹夫也要出力,不合规矩也要硬着头皮上,哪能让棺木落地。
这里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头头道道,乱麻一样理不清。倒是我那姨夫,学识高,有文化,想得开,也潇洒,丧礼后收了钱,添新衣,买新鞋,太阳帽一戴,日日跑西湖旁钓鱼,只当自己又是一个无儿无女,无家无业的好小伙。
我阿姨葬礼后的第一个新年后,我们回老家去坟前祭拜。我大哥当时已经独担生活的重任,每天睁开眼,家里五口嘴等着他养,夜夜赶工。二哥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孩子气,人瘦得只剩一身架子骨。
萧瑟的寒风里,阿姨坟前向南方向立着一个十字架,虔诚的基督教徒死后是要入天堂的。旁边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坟,是我阿姨的婆婆,生前再多不满意,死后还是葬祖地,挨一起。
哥哥们站在寒风里,默默无言,如何不凄凉。回去的路上,迎上我那潇洒的姨夫,枯木迎春,梅开二度,老树逢春吐新芽,早已给自己找好了伴,成好了家。
阿姨葬礼后的第二个新年来临前,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欢欢喜喜迎小年,白胖的猪肉饺子下了锅,鞭炮摆好还没点上,我姥爷在家门口出车祸,鬼使神差,那天我刚好走出门,听到响声,留住肇事车辆,做了目击证人。
从那以后,只要回老家,夜里我就再也没有办法睡着。后来我姥爷在医院抢救过来,老家的人传言道,壮年离世之人,至亲的人三年必有血光之灾,至于传言的源头在哪里已经无法考察了。连我妈妈都松了一口气,破了血光之灾,之后安稳度日,平安无灾。葬礼后,笼罩在家里的愁云惨雾看似慢慢散了。
二〇一七年夏天,我阿姨葬礼正好刚过三年。我晚上突发状况,急诊住院,挂号,检查,确诊为肾病综合症,查家族是否有肾病史。关于我阿姨,当年有传言说是肾炎,但是时间过去太久有没有确切的医学手段证明,大家都没有再提,我已成年,病理又轻,医院不建议再做基因检测,直接归为原发性。
后来回老家,村里人人传,我阿姨葬礼不满三年,我那白脸细肉的姨夫就结了个半路媳妇,这种新人最凶险,新娘子第一次进门的路上旁人是要避开的。我大概是迎面撞上了,才有这恶果。
热心的老太太来家里,告诉我姥姥,用黑鱼带着鱼鳞,盐也不要放,煮上一锅汤给我食用破病最好。又有好(四声)事的人来家里打听,说是我阿姨在我爸妈房子里过世,家里前程最好的人是要消运的,又举例证明此话不假,从古至今,村里村外无一不通,人人都是自学成才的博学家。后来再有人问,我姥姥关了门,黑了脸,闭口不谈。
金狗祥瑞,又是新年。旧屋拆迁,村也没了,人也散尽,谁还记得那年夏天故乡一场简简单单的葬礼?新屋新气象,人人都要往前过,连对面一辈子吃苦种田的老太太也知道理理花,喝喝茶,带上眼镜拽文化。
那些个封建迷信也好,祖宗智慧也好,风土旧物,哪里值得再提!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我是王梅,安徽大学1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名研究生,安徽省阜阳人。
我的故乡是一个典型的平原小农村,一代代人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在这里生长。老家的民间传统,迷信传说,风土忌讳都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地方,这些神秘的,带有地方特色的东西不断传下来,直到现在还在影响我们当地人的心理和生活,所以,我不做点评也不做分析,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记录者。
“返乡画像”行动真的是有意义。参与到这个行动里,见到了带有不同的地方特色的故乡,看到了很多人的故事,了解了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旧物往事,才算是真的认识到了这个地方,这是走马观花的旅游不能带给我们的。故乡是我们汲取生活营养的地方,像是斯嘉丽的塔拉农场,返乡之后,用更饱满的状态回应生活。
我与《返乡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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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 梅 出品|头号地标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投稿touhaotougao@sina.com或加小微shhxixi新美学孤独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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