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书简系列(之一)-一方径
(一)
葛平书简系列
按:
葛平是一位很知名的诗人,但她的书信体更是别具一格地体现了女诗人兰心蕙质的一面。她的《书简集》分别从文学休养、艺术审美、表现方法以及对日常生活情感的理解无不体现了一位女性作家的文学才情。
她的《给Z》是写自己经历了磨难之后,她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转变。这篇文章好在语言表达精准到位,情感也非常节制,整体过度干净自然。
《给S》是写自己读了杜拉斯的随笔《外面的世界》后,联想到诗坛同样采用客观叙事的姿态写诗,充分肯定了行文的细节在客观叙述中的力量,同时我们领略到诗人对诗歌有着深刻的理解力。
再看《给R》这是诗人写给一个要组建煤炭史诗的朋友的信,信中阐述了自己作为煤炭行业的员工,对煤炭诗歌的理解以及行业诗歌划分的见解,也是有感而发的好文章。
三篇短文,莫不彰显了女诗人葛平的思想、情感、审美及对艺术的见地。——赵琳
1
“
给 Z:
你好!
收到你的信也有些日子了,我一直在对你信中的意见,反复的思考着。你的诗人、编辑和朋友的三重身份,让我无法不认真对待。关于“日常生活情感” 与“审美情感”之间的话题,似乎我们这几年一直在探讨,我同意你的说法:只有“日常生活情感”上升到“审美情感”的层面,诗才靠近了艺术的本质。只是这两者的界定本身,就存在着审美差异,或者换句话说,审美情趣本身,舒阅网也在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诗人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着,这样,就导致了我们对《病房日记》等系列组诗看法的分歧。
记得上次电话里,和你谈到央视的电视舞蹈大赛,其中双人舞《回家》、群舞《进城》,给了我很大的心灵震撼,这两个舞蹈之所以能够那么深的打动我,正是因了它们,对生活的那种白描式的舞蹈语汇,将简单、有力的生活本身展现在了观众的面前。那种直接来源于生活的肢体语言,甚至可以说,是对以往舞蹈语汇的颠覆,尽管它们的艺术分不是很高,但大多评委也为之动容,并且在观众中引起强烈反响。
然而,这样的作品如果早五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会很不以为然,会把青睐的目光更多的投向那些唯美的,让人赏心悦目的舞蹈作品,就算我会为《回家》、《进城》这样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的作品所打动,那也只是惯性的掉几滴廉价的眼泪而已。因那时的我没有置身他们之中,就算是所谓的关注底层生活状态,也只是在旁边张望。而在肿瘤医院陪护丈夫的这三年半中,我从衣食无忧的生活状态,一下跌落到生活的底层,曾经为了巨额的医疗费,我几乎放下了所有的尊严,恨不能将自己卖掉为丈夫治病,每天我要不顾形象的挤电梯,不然不是取不上药品和化验单,就是打不上热饭。更有甚者,为了给丈夫增强营养,每天要抢占火炉为丈夫煲烫,为此我竟几次与人吵架,几乎到了动手的地步。那时的你根本就不会去想,你曾经是一个姿态优雅的女人,你是一个诗人,残酷的现实生活,会挤压的你喘不过气来,会将一个平日里有修养的人,变得急躁易怒。还不仅仅如此,我每天内心承受着,死亡终将吞噬亲人的绝望,却还必须装出一副很开朗的样子,为了表面的坚强,我的内心几近崩溃。所以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也在悄悄改变着我的一些审美习惯,当我在写《癌病房》、《肿瘤医院记事》、《病房日记》等系列组诗时,我没有更多考虑艺术技巧,那些刻骨铭心的生活,是从内心喷涌而出的,这时的我,不再是站在旁边张望,我本身就是生活在底层的一份子,这些作品是从自身血肉里长出的,早已打上了自己生命的烙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比较偏爱那些,更贴近生活的口语诗歌的原因吧。
原谅我的滔滔不绝吧,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并非一个喜欢卖弄不幸的人,也许是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也正是这样,我才真正理解了,经历对于一个人的重要,尤其对于一个诗人的重要。我在写作这些诗的时候,语言与形式,是与当时的情绪浑然一体的,我没有更多考虑它们是日常生活情感,还是审美情感,我只觉得是沉甸甸的有重量的情感。
真的非常感谢你手写了长长的、真诚的信,这在电脑席卷全球的今天,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正因如此才更显其纸笺之温暖。
远握!
07年6月20日于西窗
2
“
给 S:
上次电话中你问我, 最近在读什么书,我说杜拉斯的随笔集《外面的世界》(【法】玛格丽特·杜拉斯著,袁筱一译),“我这儿早就有啊”。我笑说,那不还得借,还要还吗?书嘛,还是自己的看起来方便得理些。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外面的世界》的开篇之作《阿尔及利亚人的鲜花》?
那个衣衫褴褛的阿尔及利亚青年,推着满满一手推车的鲜花,“偷偷摸摸地卖花儿,偷偷摸摸地生活”。杜拉斯就着么聊聊几笔,便将主人公推到了读者面前,偷偷摸摸的原因,是他没有卖花许可证,被便衣执法人员砸了花车,接下来,跌落一地盛开着的鲜花,对读者构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杜拉斯的笔锋一转,一位幸灾乐祸的夫人,出现在满地鲜花的画面中,嘴里还叫喊着:干得好!紧接着走来了另一位夫人,捡起了地上的鲜花,默默的向阿尔及利亚青年付了钱。随后又走来了四位夫人、十位夫人,满地的鲜花不一会儿,就被十五位夫人买走。
文中杜拉斯没有做出任何的评判,只是客观的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或者说,只是一组画面和细节,但在砸花与买花之间,作者已经将爱憎传达给了读者。杜拉斯在短短不足千字的文章中,运用电影镜头语言、诗歌语言,让生活的细节在客观叙述中,显示出如此的力量,实在是不能不让人佩服啊。
《阿尔及利亚人的鲜花》的艺术处理,使我联想到近年诗坛出现的,大量叙事介入诗歌的现象,诗人们同样采用了客观叙事的姿态,将原生态的细节,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给诗歌注入了鲜活结实的生活内容,使诗歌少了些空泛的阔大与矫情,因而使诗歌更接近生活真实本身,同时也将判断权还给了读者,诗人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俯身于芸芸众生之中。当然无论诗人还是作家,作品切入的角度早已将自己的立场注入其间。
我在近几年的诗歌创作中,也是深有体会的,如果说以往诗歌中的细节是镶嵌式的,那么近几年诗中的细节,似乎更像是再现式的了,比如《阳光下……》中的疯女人在大街众目睽睽下,处理例假的细节;《初次走进人民大会堂》中监测器触到皮带扣报警的细节等,它们都是将生活中的细节,不加修饰的再现于诗中,因而使作品包含了生活的复杂性与多义性,这些都是以往单向抒情的诗歌,无法充分表达的。诗人正是通过,对庸常生活中诗意的发现与挖掘,获得了对生活歌唱的能力,细节的再现,更能使得读者在第一时间获得现场感,也使得任何自以为是,或自顾自的抒情语言,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打住!你一定在笑我了,驴唇不对马嘴的,怎么一会儿就从杜拉斯拐到了诗歌上?好在你已习惯我思维的跑马占地,也幸好你是一位喜欢诗歌的小说家,不然我也不敢如此造次了。记得每次说到细节,你也总是兴趣盎然的,其实,无论小说、诗歌或者散文,细节永远都是最生动,也最能揭示生活本真的,让细节说话,远比作者自己说话,更有张力,你说是吗?
夏安!
07年6月16日于西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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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 R:
你好!
来信及“访谈提纲” 收悉,得知你正着手做一件大事,你拟定的这部,“全面阐释中国煤炭诗内部历程,以及煤炭诗人的生命、精神历程的、具有史学意义的专著。”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首先我很荣幸,成为你选定的二十位煤炭诗人中的一分子,然而转念一想,我算不上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煤炭诗人,煤炭诗在我的作品中,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另外,我是一个不喜欢“谈”的人,总是固执的认为,作品不是谈出来的。所以我也总是常常推掉一些创作谈之类的约稿,只是面对你几次信与电话中的诚恳,还有你热情到位的评论:《葛平:自然、缠绵、清丽的叙述》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辞了,那我就随意谈谈?
我的家乡,是中国最大最早的煤乡之一。记得父亲常给我们讲,他参加革命前,七岁便随爷爷下煤窑拉煤筐,为了能够挣着烧饼吃,并以此给我们忆苦思甜,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而我的婆婆家就在矿区,我的丈夫也是从矿区走出的,我又是矿区的媳妇了。所以,我与煤矿便有了丝丝缕缕的源缘。一个人生活的脚下,是煤层顶戴着的黄土地。那么这个人的根系,便扎在黑与黄两种基础色调上,那她与煤,便有着命定的不解之缘。我便是在这双色土上,开始了我的诗歌生涯,开始了我的文学进程,开始了我的煤炭诗之旅。
我的诗歌创作是在煤乡起步的。我周围的朋友与读者,也大都是在煤矿或者矿山企业工作,甚至我写诗的稿纸,信封,也都有着矿山特殊的印记。煤乡的天,煤乡的地,煤乡的山,煤乡的水,煤乡的况味,煤乡人的矿山情愫,熏陶着我,感染着我。我写起煤矿或者与之相关的情感来,不陌生,不隔膜,它可以让我的诗歌多一层色彩,也多一块天地。
与此同时,我所浸染的黄河黄土地文化,因为与煤炭水乳交融,所以,也带了煤之味,或者反过来讲,我感受到的煤乡文化,是在中华文化摇篮黄河流域,这块极富民族传统的大背景之下凸现的。这两种文化的积淀,便使我的诗歌创作,既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又有煤矿生活的特定情境;既有民族传统诗魂,又有现代诗歌韵律,这应该是我的煤炭诗,可以独树一帜的原因之一。
记得第一次下矿,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作为文艺宣传队员的我,在井口慰问演出,第一次看见刚走出矿井的矿工,他们落着煤尘的脸上,雪白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非常的醒目,那黑白相间的笑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许多年后,我开始写诗时,留在记忆深处的笑容,便自然跃出,这便是我的第一首煤炭诗《黑皮肤的阿波罗》。因身边的女友和亲戚大多生活在矿山,尤其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局电视台做主持人,经常下矿采访,与她们的相处中,自然会更多关注她们的生存状态,以及她们的情感世界,也许同是女性的缘故,我将笔触更多的伸向了她们,于是便创作出《窑坡上的红高粱》(组诗)、《唱给窑坡的信天游》(组诗)《剪窗花的女人》等作品。接下来的下岗风在矿区刮起,面对许多的下岗工人,我写下了《小街分镜头》、《新来的钉鞋匠》等反映下岗工人的作品。最近几年我又写了《矿区人物素描一组》等作品,将目光更多的投向弱势群体,这是我创作中一次较大的突破。所以说这么多年的创作经历,与生活在矿山的兄弟姐妹的精神链接,心灵认可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循序渐进的。
另外,我生活在绵山脚下,家乡特有的文化底蕴也浸润着我,当大家说起家乡的历史名人,我也总是满有底气的搬出介子推,人家自会想起,为求贤请出介子推,晋文公放的那一把山火,把古柏古松烧成了木炭,每次介子推总能为我们介休,争回半截石碑那么大的面子,正是这半截老碑,为绵山增高了海拔,赋予绵山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介子风骨,一种化木为炭的历史,一种化木化石为花的木石花。这种花,正是煤炭与矿工特有的美。
我认为自己的煤炭诗,具有鲜明的特点,这些诗,与以往见到的所有煤炭诗相比,是别具一格的。首先,它没有写生产过程,没有坠入车间文学的套路里。而是写人情,写人性,使行业之外的读者也能有同感,有共鸣。另外,我的煤炭诗有着舞蹈的律动,她也是煤燃烧时火焰的律动,所以我的诗中,常常出现火焰与灰烬这两个意象。煤的黑是最纯的黑,它的火焰是血色的红,它的灰烬是最干净的白,这黑白红三色,也就构成了我煤炭诗内在的精神特质。
其次,我的煤炭诗,具有浓郁的黄河流域民歌风,用民歌的语言特点来写诗,可以更准确地,将这些煤炭诗的地域文化反映出来,同时,也使诗歌的民间品质,草根气息,在形式上得到了完成。
以上,我只是为了叙述方便,而使用了煤炭诗的概念。其实,我认为,诗歌就是诗歌,不需要划分成什么煤炭诗,农民诗,石油诗等行业诗。艺术连国界都不分的,为什么诗歌偏偏要分什么行业诗,这样做,是行业保守心理,是一种行业诗人不自信的表现,有一种降格以求的心理。诗歌就是诗歌,诗人就是诗人,与你写什么内容无关,只与你写得好不好,是不是诗有关。李白,白居易,不能因为他们写过内容涉及到煤、炭等内容的诗,就称为煤炭诗人。当然,这也是我的一家之言,喜欢叫什么诗,那也是萝卜青菜的事儿了……。
四两棉花八张弓,总算是弹(谈)完了,这老棉花能否弹得松软暖和,是手艺问题,心可是诚意的吆艾佳妮。另外,你到处寻找的秦岭老师的诗集,正好我这里有,即日就给你寄去,请查收。预祝你的大作顺利完成。
笔健
07年5月 12日于西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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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平简介
生于四川雅安,祖籍介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晋中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刊、《诗神》《绿凤》诗刊、《诗歌报月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阳光》以及台湾《世界诗叶》《秋水》诗刊、《葡萄园》诗刊等多家报刊。曾获第四、五、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山西青少年赛诗一等奖”“首届山西诗歌大赛奖”“阳光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山西文艺创作五十年精品选·诗歌卷》台湾《浩浩秋水》《泱泱秋水》《恋恋秋水》,2013、2015、2016《山西文学年度作品选·诗歌卷》等多种选本 。出版诗集《梦的雕像》《葛平短诗选》(中英对照),《一个人的列车》。
“ 从前的日子很慢,
一生只够爱一人。”
排版:赵梦姣 审核: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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