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谈李渔-云朵便利店
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李渔
三百多年前,他是清朝的知名出版社老板,是戏曲编剧兼导演,是李氏家班的一班之主,是独成一派的园林师,是美食家、美学家、养生家,更是“天下妇人孺子无不知”的畅销书作家。
他靠一本大雅之作《闲情偶寄》名垂青史,却又有艳情小说《肉蒲团》无人不晓。
是的,他就是那湖上笠翁——李渔。
第一次认识李渔时,印象特别深刻。那天半夜了,我在广州天河机场休息区,刷微博看到“稗官野记”发的一篇微博文章,名叫《十卺楼》,后面还备注了个(好好看看),于是好奇的我就点了开来。
当看到一半剧情出现冲突时姜修智,顿觉十分新鲜,没见过那么写的,文字还有点儿露骨不太着调,但真正出人意料的是结尾,简直没想到,好一个惊喜,总之就是一个字:“妙”。然后精神的我在机场看了一夜他的书。
李渔60岁时才出版了使他久负盛名的《闲情偶寄》,他一生最辉煌、头衔最多的时候已然晚年。纵观其一生,和众多艺术天才一样,跌宕流离,颇具传奇和戏剧意味。
半世在飘零
李渔活了70岁,出生于1611年,浙江兰溪(属金华)人。以1644年明清易代为界,他的前半生是明朝人,后半生活在清朝。年少时其父亲在江苏如皋做药材生意,如皋也是李渔的出生地。大约1628年,李渔全家迁回兰溪,次年,父亲因病不幸去世,家境由此陷入困顿。
1635年,李渔25岁,在婺州(金华)应童子试,以五经见拔考中秀才。四年后,奔三的李渔参加乡试,不幸落榜。又三年后的1642年,这时李渔已经32岁,他重振旗鼓,乘船再次前往杭州应试。哪料时局动荡,兵荒马乱,船到中途时,前方传来警报道路不通,他无奈只好折返!
接连两次科举不遂,使李渔在精神上深受重创。在他的《清明日扫先慈墓》一诗中,李渔面对先人自愧,长歌当哭:
三迁有教亲何愧,一命无荣子不才。
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
三十几岁的李渔,内心的困苦却不止于此。
我们知道,1644年清军入关,明朝覆灭。对于后世的我们来说,看改朝换代可能只是历史轴线上的一个时间点伊藤沙月,但实际上,对当时亲历其中的人,尤其对心怀爱国抱负的志士仁人们来说,他们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并适应和完成自己身份认同的转化。而李渔,无疑是这其中之一。
战乱之中,李渔无家,但有幸受到金华府同知许檄彩的庇护,做了幕客。这次的受邀入幕,被李渔看作是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对大明仍有幻想。其诗中写道“马上助君唯一臂,仅堪旁执祖生鞭”,但很快雪之梦简谱,惨痛的现实让他幻想破灭,心灰意冷。他眼睁睁地看着金华一天天陷落下去,烽烟四起,人头雨落。
1646年8月,清军攻陷金华。李渔躲过一劫,此时他已回到了兰溪避难。清静无为,一心寄情山水。
在他晚年著成的《闲情偶寄》一书中,他回忆起了这段人生最惬意的时光:
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
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
夏不谒客,亦无客至,
匪止头巾不设猴娃之谜,并衫履而废之。
或裸处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
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
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
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
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
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日纷,
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
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
看得出这三年,李渔是至情至性。科举入仕不遂,乱世动荡报国无门,索性图他个快活!
无独有偶,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其前人苏轼。当年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在一封朋友回信《答李端叔书》中,也写过这样一段话:
得罪以来遍地金刚,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所以,此时的李渔和彼时的苏轼,就像先秦放逐而赋《离骚》的屈原、魏晋遗世独立的陶潜、大唐的漫游诗仙李白等文人骚客们那样,都多少有着超世绝俗的高洁情操。
钱塘露头角
三年的逍遥日子过后,迫于家人生计,也是尚存野心和不甘,李渔变卖了家业,举家迁往杭州。
这时他已经年到四十,却依然前途渺茫。但李渔好像踌躇满志:“又从今日始,重返少年场”,“肯为贫如洗,翻然失去狂”。就这么着,李渔开始了他十余年的杭漂生涯。
初到杭州,人生地不熟,李渔只得自谋生路。
要知道钱塘自古繁华,当时的杭州更是商贾云集,娱乐产业发达,酒馆戏馆茶馆,赌馆青楼鳞次。游惰之人,乐为优俳,“人情以放荡为快”,游冶之风正盛,说书填词业也相当发达。看戏、听曲、读小说,打马遛鸟斗鹅,市民文化一派繁荣。
就是在这样的风气和环境下,李渔决定“卖赋以糊其口”,文字对他来说,是专长之所在。
确实,杭漂的数年里,李渔旺盛的创作力喷薄而出疯狂宠物2。《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戏剧传奇和《十二楼》、《无声戏》两部短篇小说集均完成于这一时期。开头提到的那篇《十卺楼》便是出自《十二楼》。
由于其文字通俗畅达,情节新奇风趣,贴近市民生活,还寓教于乐,颇受读者喜爱。所以作品一问世,便都成了热销。李渔终于因“卖赋”而声名鹊起了。
李渔癖好著书,这是他的命,是天注定,是治像他这种文人的药。李渔通过写作来发牢骚,排解忧愁,平息愤怒。鲁迅说:是的,我也这样。
春风得意时
1662年,李渔又把家搬到了金陵(南京),建“芥子园”。园庭经他亲自设计,别有一番情趣。用他老人家在《闲情偶寄》中可爱的话来说,他把家安在南京,并不是为了把家安在南京,而是为了把家安在水仙之乡。水仙是他的一条命。当然实际上是,南京盗版他作品的情况猖獗,他决意去肃清市场。
这时候的李渔,已经年过半百。然而直到这时候起,他的人生才开启真正的辉煌。
安家金陵后,他为了反盗版,防止别人私自翻刻他的著作,成立了芥子园书铺异客之旅。在中国美术界大名鼎鼎的《芥子园画谱》便是从这里刻印发行的,由李渔倡编并亲自作序。
有了芥子园书铺,除了刻印自己写的书,他还刻印被他称为“四大奇书”的《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和《金瓶梅》,以及其他一些当时市面上人们想看而买不到的书目。后来芥子园书铺屡经转手,但李渔奠定的良好传统一直保持,芥子园成了清朝出版业响当当的老招牌,屹立两百年而不倒杨毫。
也是在芥子园时期,他完成了自己的《闲情偶寄》。这本书被誉为中国名士八大奇著之首。我们熟知的《浮生六记》、《陶庵梦忆》等都位列其中。鲁迅、林语堂、余秋雨等人都曾对此书予以好评。最精辟的当属林语堂的那句“时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
这本书共分为八个部分,分别是:饮馔部、颐养部、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种植部、词曲部和演习部。
词曲、演习部是李渔作为一个戏剧家的戏剧理论和观点,很多关于戏剧创作的言论,我觉得对今天的小说和编剧创作来说一样很有启发。而其他谈美食、谈养生、谈器玩、谈花鸟、谈行乐、谈居家、谈园林设计等等,全然是一位生活艺术家、大杂家的李渔了西游蛇妖传。
八大奇著之一《板桥杂记》的作者余怀,曾为此书作序。年轻时的余怀是一个倜傥风流、意气风发的才子,驰骋文坛不说,还挑选歌伎,作曲填词,吹箫跳舞漆思弓,能以一曲狂歌,赚得红粉佳人的两行清泪。后来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了,但依然情趣高洁,遇到《闲情偶寄》这么一本妙趣横生的书,一下子又勾起了他老人家的雅兴来。
说李渔是戏剧家,不得不提他的家庭戏班。创办家班是他一直的心愿,直到1666年(康熙五年),56岁的李渔有了机会。这年他应朋友之邀,从北京出发远游西北,先后于临汾、兰州幸获地方官和贵人相赠的乔、王二姬。二姬豆蔻年华,天资极高,被李渔选作家班的台柱,分饰旦、生两角,珠联璧合。后配以其他诸姬,一个剧团就这么组成了。李渔对他们言传身教,导演自己写的剧本,戏剧天赋如鱼得水。
纪念李渔诞辰四百周年昆曲《怜香伴》
李渔编剧 关锦鹏导演 李银河任文化顾问
有了这个戏班,李渔带着他们奔波于全国各地演出,以戏会友。也遂了他游历四方的心意,每到一个地方,就考察起当地风情,赏地方名胜,品当地美食。
就这样,戏班红红火火,海内吃喝玩乐,书铺卖书不绝,你说得意不得意。
只可惜后来,1672、1673年,乔、王二姬先后不幸离世,支撑李渔富足生活的家庭戏班也渐次瓦解了。李渔跟她们六年来朝夕相处,那种感情超越了艺情,更是友情乃至忘年交的爱情,李渔因此悲恸欲绝。写下了多首诗作哭悼二姬。
可爱可恋者
我喜欢李渔,不是因为他文学天赋多高,多么全才,顶一堆头衔儿,全是世俗的漂亮标签。
而是去掉那些标签,他是一个真实、有意思的人。一个可爱可恋的人。
看他的文字,好像在和一个三百多年前的老顽童、老先生聊天儿,他跟你谈生活、讲故事,逗趣儿、说人情事理。
不造作不迂腐,亦谐亦庄,机趣、自信、悲天悯人弄你的士高,生性浪漫、识广、克己、抱不平。
如果说李渔的艺术是生活化的,那他的生活则是艺术化的,李渔是一位生活艺术家。
在生活中,花鸟是他的朋友。在他眼里,造物主用花、鸟来讨好人类。娇花嫩蕊似美人圣龙的共妻,却不能说话,于是又佐之以鸟儿杨幂绿苑。这跟人购觅红颜,教她们歌舞,悉心调教让她们去取媚,是一样的。
然而世人不明白,把花鸟看成呆蠢的东西吴起守信,遇到奇妙的花却看不到,鸟鸣悦耳也听不到。自己花钱买的姬妾,美色还不及花的万分之一,声音只能算鸟鸣中最难听的,人们却看到她的容貌就惊叹,听到她唱歌就喜欢,因为她容貌像花而歌声像鸟。
李渔叹一声“唉”字,轻视真的东西却看重与之相似的东西,这跟叶公好龙有什么区别?
水仙、荷花、海棠和蜡梅是李渔的四条命,它们分管四季,他自己说少了一样就夺了他一季的命,样样没有就等于要了他的命。
他写《饮馔》,倡蔬菜而后肉食,崇尚节俭,贴近自然。对于杀生,他劝人应极其慎重,克制口舌嗜欲。
他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长夜饮酒,却好赏月不忍离去;不好借酒使性的人,却好酒后吐露真情的人。酒量不高却“日与酒人为徒”,沉浸到音乐里时,能听到忘了回家。
他写文章不因袭俗套、更不掠人字句。他写小说好发议论,实婆心热肠。
他一生坎坷多悲怆,却写的都是喜剧。
李渔适俗而不媚俗,他看不惯戏曲《南西厢》的粗俗浅陋,玷污原版《西厢记》的名声,痛恨鄙夷那些一味迎合市场的词曲作者。
孔子说交三种朋友有益:正直的朋友,诚信的朋友和见多识广的朋友。李渔谦逊,道:见多识广,我不敢说,谨自认为是正直、诚信的人。
李渔交朋友不看是不是名士名流、达官贵人,他结交的人遍及十七个省、二百余州县。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最后,关于《肉蒲团》。由于此书当时并没有用李渔的名号,因此作者到底是不是他其实尚存争议,但历代学者,多认为此书就是他写的或颇似出自其手,其中包括鲁迅。我读此书的时候也有一种熟悉感,觉得非常像他的行文习惯及口吻,包括人生哲学上的。
李渔写这本书陈焕生进城,并不是写淫书。在《闲情偶寄》里他还谈到了行房之乐要节制。李渔如果知道三百多年后,后人竟然以此为名,拍了个无下限的三级片,他可能会气个半死。
但我没有推崇此书,确实文字多有鄙俗。可李渔文字厉害之处就是,能大雅也能大俗。
他在《闲情偶寄》中谈剧本创作时的一段话,充分阐释了这一点。那段话是说,作者应站在人物的角度,从人物角色需要出发,不论其心性端正与否,自己都要设身处地。就是遇上心邪恶的人,也要权且舍弃正经的观念,暂时产生邪恶的思想。务必让人物内心深处的隐秘,随口吐出。
说得真好。
以下摘几段话,均出自《肉蒲团》,希望予以正视:
世上之人若晓得把女色当药,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
做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们不可认错他的主意。
“为善者上天堂,作恶者堕地狱” 果然是套话。只是你们读书人事事俱可脱套,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脱不得。无论天堂地狱,明明不爽。即使没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为向善之阶。即使没有地狱,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
可见世上的人皆可作佛,只因被“财、色”二字缚住,不能跳脱迷津那时纨绔,超登彼岸。是以天堂之上,地广人稀;地狱之中,房艺谈人稠地窄。上天大帝,清闻不过;阎罗天子,料理不来。总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多事,不该生女子、设钱财,把人限到这地步。如今把这两句《四书》定他罪案,南海子郊野公园道: 始作俑者,其为圣人乎?
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丛威娜,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